“啪!”
一本厚实的记账本被砸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客厅的空气瞬间凝滞。
许嘉明的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从最初的错愕,迅速转变为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文静,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嘉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悔意,全是质问。
文静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个摊开的本子上。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一笔一笔,记录着这个家每一笔不寻常的开销。
“意思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文静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背着我记账?你防着我?”许嘉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好像被踩到了尾巴,“我们是夫妻,你竟然搞这一套?文静,你心机也太深了!”
许嘉明指着账本,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抖。
“这叫不信任!是婚姻里最大的问题!”
文静终于抬眼看向他,眼神平静得让许嘉明心头发慌。
“许嘉明,我给我妈买房子的钱,是我婚前存款,加上这两年我自己存的工资和奖金,一分没动用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
“这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给我弟的三十万呢?那又算什么?”许嘉明梗着脖子反驳,找到了攻击的重点,“那是我弟!是我亲弟弟!他要创业,我这个做哥哥的能不支持吗?那是为了我们许家整个未来的投资!”
“投资?”文静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
“对!投资!”许嘉明说得理直气壮,“等嘉乐的公司做大了,我们脸上都有光!到时候回报的何止这三十万?”
“可你给我妈买房,那就是纯粹的往外拿钱!是把我们小家的钱,搬去填你娘家的窟窿!”
文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因为狡辩而涨红的脸,感觉有些陌生。
“许嘉明,你弟弟许嘉乐今年二十六岁,毕业四年,换了七份工作,每一份都做不过三个月。他跟你说要创业,启动资金五十万,你眼睛不眨就想拿三十万出去。他的创业计划书我看过,漏洞百出,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你懂什么!你一个做会计的,懂什么叫商业蓝图,什么叫风险投资?”许嘉明被戳到痛处,更加狂躁。
“我只知道,这三十万是我们准备换房子的首付。我们看了多久的房子,你忘了吗?”
“房子以后可以再买,我弟的前途耽误了你负责吗?”
“他的前途?”文静问,“他上个月跟你说要跟朋友去考察项目,你给了他两万。结果呢?他拿着钱去旅游,发的朋友圈你没看见吗?你还给他点赞。”
“那是……那是顺便考察!劳逸结合!”
“那上上个月,他说看中一个铺面,让你先转五万定金,后来又说铺面被别人抢了,定金也退不了。那五万块呢?”
“做生意哪有不交学费的!”
“还有去年,婆婆说她身体不舒服,在你面前唉声叹气,你二话不说转了一万过去。第二天,我就在许嘉乐的朋友圈里,看到了他新买的游戏机,九千九百九十九。”
文静每说一句,许嘉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事情,他都清楚,只是他不愿意去深想,或者说,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现在被文静这样一件一件,带着具体日期和金额,赤裸裸地摊开在面前,他所有的体面和借口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恼羞成怒占据了他全部的理智。
“够了!”许嘉明一声暴喝,“你记这些有什么用?不就是想证明你对,我对不起你吗?文静,我告诉你,夫妻之间不是这么算的!”
“那应该怎么算?”文静反问,“是不是就应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你把我们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一次又一次填进那个无底洞里?”
“那是我家!许嘉乐是我弟,我妈是我妈!我孝顺我家人有错吗?”
“你没有错。”文静点点头,“但你不该用我们的钱,去满足你个人的面子和那点可怜的‘孝心’。”
“我们的钱?”许嘉明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我告诉你什么是我们的钱!”
许嘉明猛地扑向茶几,伸手去抢那本账本。
“把这个给我!”
文静下意识地护住本子。
这本子是她最后的底线,记录了她这几年婚姻里所有的妥协和失望。
“许嘉明,你干什么!放手!”
“你给我!这种东西根本就不该存在!”
许嘉明用力拉扯,文静死死不放。男人和女人的力气终究悬殊,在一阵剧烈的争夺中,只听见“刺啦”一声,纸张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账本被撕成了两半,更多的活页纸从里面散落出来,像一群失去方向的蝴蝶,纷纷扬扬,飘了一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文静松开了手,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每一张上面都写满了数字、日期和事件。
那些是她对这个家最后的责任感和期待。
现在,全碎了。
许嘉明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把本子撕坏。看着一地的狼藉,还有文静那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安涌上心头。
他预想过文静会哭,会闹,会歇斯底里地指责他。
他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应对。
可是,文静没有。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纸片,然后,缓缓地蹲下身。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带着一种奇怪的仪式感。
她伸出手,捡起离她最近的一张纸。
许嘉明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文静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手里的纸页,轻声念了出来。
“三月十六日,许嘉乐称手机旧了影响谈生意,许嘉明转账一万二。”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就像一个机器人在播报数据。
然后,她将那张纸整齐地放在一边,又捡起了第二张。
“四月二日,婆婆王亚萍说老家亲戚生病,许嘉明转账五千。”
“四月三日,我查到,所谓生病的亲戚,是许嘉乐打牌欠了钱,王亚萍替他还债。”
文静的冷静,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慢慢勒紧了许嘉明的脖子。
他开始感到呼吸不畅。
“别念了!”许嘉明低吼。
文静的动作没有停顿,继续捡起第三张。
“五月一日,许嘉明公司发过节费三千,当晚转给王亚萍,备注‘妈,买点好吃的’。”
“五月二日,王亚萍带许嘉乐去金店,买了一条金项链。”
“住口!我让你住口!”许嘉明冲过去,想阻止她。
文静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空洞得可怕。就是这一眼,让许嘉明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第一次在文静的眼睛里,看到了完全的陌生和疏离。
这个平时温和、顾家的女人,好像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的烦躁和不安在扩大,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恐惧。
就在这时,许嘉明的手机响了。
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客厅里诡异的宁静。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
许嘉明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文静,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听键,还心虚地选择了外放。他似乎想证明什么。
“喂,妈。”
“嘉明啊,你跟文静说了没?嘉乐那三十万,什么时候能到账啊?他那朋友都催了,说再不打钱,项目就给别人了!”王亚萍强势而急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许嘉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下意识地去看文静的反应。
文静依然在捡拾那些纸片,仿佛根本没听到电话里的内容。
“妈,这个事……我们还在商量。”许嘉明的声音弱了下去。
“商量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那是你亲弟弟!他出息了,你们脸上没光吗?文静怎么那么小家子气,胳膊肘净往外拐!我跟你说,你得拿出一家之主的样子来,这事你得做主!”
王亚萍的话,像一把把锤子,重重地敲在许嘉明那点可怜的自尊上。
“我知道了妈,我会处理的。”许嘉明含糊地应着。
“什么叫你会处理?你现在就给我个准话!那孩子都跟我保证了,一年,就一年!保证连本带利还给你们!文静一个会计,连这点账都算不明白吗?”
电话那头的王亚萍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文静的“不识大体”。
而电话这头,文静已经将散落的纸张一张一张地全部捡了起来。
她没有去整理那些破损的边缘,只是将它们叠在一起,小心地抚平。
然后,她站起身,拿着那叠厚厚的、承载了无数失望的纸,走向了卧室。
她从头到尾,没有再看许嘉明一眼,也没有对电话里的内容发表任何一个字的看法。
许嘉明看着她的背影,听着电话里母亲的催促,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知道文静要做什么。
他只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个瞬间,已经彻底结束了。
“喂?嘉明?你还在听吗?你倒是说话啊!”
许嘉明猛地挂断了电话,客厅里恢复了死寂。
他看着紧闭的卧室门,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家,好像要散了。
卧室的门在许嘉明面前关上。
门锁转动的声音,咔哒一声,清晰地传进许嘉明的耳朵里。
客厅里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许嘉明站在门外,刚才电话里王亚萍那些尖锐的话语还在脑中回响,和文静那空洞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冷。
他抬起手,想敲门,手却停在半空。
他怕了。
他不知道门后的文静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她会做什么。
这种彻底的失控,让他感觉脚下的地板都变成了流沙,正将他一点点吞没。
“文静?你开门,我们谈谈。”许嘉明的声音干涩。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好好说吗?你把门打开。”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许嘉明不死心,手搭上门把,用力转动。
纹丝不动。
里面反锁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
是衣柜门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箱子在地面拖动的摩擦声。
许嘉明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
那是行李箱的声音。
“文静!你在干什么!你把门给我打开!”许嘉明开始砸门,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门内,文静对砸门声充耳不闻。
她从衣柜顶上,拖下了一个行李箱。
箱子不大,24寸,是她们结婚那年蜜月旅行时买的。
她将箱子放在床上,打开。
然后,她转身,没有去看衣柜里那些她一件件亲手挑选、熨烫的衣服,而是走到了书桌前。
她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杂物底下,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硬壳本。
本子的封皮有些旧了,边角也磨损了,上面印着几个已经褪色的烫金字:“幸福生活记账本”。
这是结婚时,母亲刘慧兰塞给她的。
刘慧兰说:“静静,过日子要用心。这本子,你拿去,好好记下你们的小日子,以后回头看,都是回忆。”
文静的手指抚过那几个字。
她翻开了本子。
前面几页,是空白的。
从第五页开始,出现了字迹。
那不是什么幸福回忆,而是一笔笔冰冷的账目。
文静的思绪,回到了一个月前。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三晚上,许嘉明在洗澡,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弹出一条银行APP的推送。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18:32完成一笔理财赎回交易,金额300,000.00元。】
三十万。
一个精准的整数。
文静的目光定格在那串数字上。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家里最近没有任何大额支出的计划。买车?换房?都没有。
许嘉明洗完澡出来,哼着歌擦头发,没有注意到文静的异样。
文静也没有问。
她太平静了,平静到只是将这个数字刻在了脑子里。
作为一名会计,她对数字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异常的数字,背后必然有异常的事件。
第二天,等许嘉明上班后,文静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她登录了一个许嘉明快要遗忘的网站——他们共同的理财投资账户。
这个账户是刚结婚时开的,用的是两个人的身份证。许嘉明总说,投资这种事男人来就行,她一个女人家不用操心。他以为她真的从不关心。
他忘了,当初注册时,所有的密码都是文静设置的。
文静熟练地输入账号,密码,登录。
她直接点开了交易流水。
一条赎回记录清晰地躺在那里。
产品名称:稳健增长型理财03期。
赎回份额:300,000份。
赎回金额:300,000.00元。
交易时间:昨天下午六点三十二分。
所有信息,完美闭环。
这笔钱,是他们存了三年的。原本的计划,是作为未来孩子教育的储备金,或者应付突发疾病的保障。
现在,它在文静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许嘉明一个人取走了。
文静关掉网页,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
她只是做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立刻去质问许嘉明。她太了解他了,质问只会换来谎言、争吵,以及“你为什么不信任我”的倒打一耙。
她需要证据。
不是一件事的证据,而是所有事的证据。
从那天起,文静开始了她不动声色的取证。
她将家里这几年的所有银行流水、信用卡账单、支付宝和微信的转账记录,全部导了出来。
工作量很大,但对于一个专业的会计师来说,这只是工作。
她将那些数据做成了表格,设置了关键词筛选:王亚萍,许嘉乐。
一条条转账记录跳了出来。
“三月十六日,转账一万二,备注:嘉乐换手机。”
“四月二日,转账五千,备注:妈,家里急用。”
文静的记忆力很好。她记得四月初王亚萍说老家亲戚生病了。她当时还准备买点营养品寄过去,被许嘉明拦住了,说钱给了就行。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许嘉乐的朋友圈。她从不看小叔子的朋友圈,觉得无聊。但那天,她点开了。
四月三日,许嘉乐发了一张在KTV的合照,配文:输了点小钱,问题不大,兄弟们开心就好。
时间对上了。
所谓的亲戚生病,就是许嘉乐打牌输了钱。
王亚萍在替她的小儿子圆谎,而许嘉明,是那个心甘情愿的提款机。
文静没有停下。
她继续往下查。
“五月一日,转账三千,备注:妈,买点好吃的。”
这是公司发的过节费。许嘉明那天回家还抱怨,说公司抠门,过节就发三千块。转头,这三千块就进了王亚萍的口袋。
文静又翻出了那个月的信用卡账单。
五月二日,金福珠宝,消费记录:六千八百八十八元。
她记得,那几天后,许嘉乐的女朋友就在朋友圈晒了一条新款的金项链,说男朋友贴心。
一笔笔,一件件。
谎言和真相,在数据的对比下,无所遁形。
文静将这些,全都一笔一划地誊抄进了那个红色的记账本。
日期,金额,许嘉明的说法,以及她查到的真相。
那个承载着母亲期望的“幸福生活记账本”,被她写成了婚姻的“罪证簿”。
本子越写越厚,她的心,也越来越冷。
直到今天,许嘉明为了那三十万,对她大吼大叫。
直到王亚萍的电话打来,那些理所当然的索取和对她的轻蔑,通过听筒传遍了整个客厅。
文静知道,该结束了。
思绪回到现在。
卧室里,文静合上了记账本。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一个开关。
她将本子放进箱子,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护肤品,几件常穿的衣服,工作需要的文件,笔记本电脑。
她的动作不快,但也没有丝毫停顿。
那些许嘉明送的礼物,她一件没拿。那些他们一起买的情侣用品,她看都没看。
门外,砸门声已经变成了哀求。
“文静,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开门好不好?我们好好谈,钱的事我们再商量,我不给他了行不行?”
“老婆,你别吓我……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许嘉明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能清晰地听到里面拉链被拉上的声音。
最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死寂。
比刚才更可怕的死寂。
许嘉明的心沉到了谷底。
卧室里,文静将收拾好的行李箱立在地上。
她坐在床边,整个房间空荡荡的。
她拿出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妈”。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然后点开了信息界面。
光标在闪烁。
她慢慢地打下了一个字。
她的手指停在发送键上,没有按下去。
窗外,夜色正浓。
那一夜,文静没有离开。
她只是将卧室的门反锁了。许嘉明在门外从哀求到咒骂,再到筋疲力尽的沉默。她听着,没有任何回应。那个反锁的门,隔开的不是一个空间,而是两个世界。
第二天清晨,客厅里还残留着昨夜的死寂。
许嘉明顶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窝在沙发里,一夜未睡。他听到卧室门锁转动的声音,立刻站了起来。
文静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已经换好了上班的职业套装,化了淡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和过去每一个要去上班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她没有看许嘉明。一眼都没有。
她径直走向玄关,换鞋。
“文静,”许嘉明的声音沙哑干涩,“我们……我们谈谈。”
文静的手没有停,拿起了挂在门后的包。
“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冲你吼。那三十万,我不给了,真的不给了。你别这样,我害怕。”许嘉明跟了过来,语气卑微。
文静终于有了反应。她转过头,看着许嘉明。
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到让许嘉明发慌。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陌生人,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
“你不是害怕我这样,”文静开口,声音清晰,没有一丝情绪,“你是害怕我把事情闹大,让你在外面没面子。”
“我不是!”许嘉明急切地否认。
“你怕我告诉你妈,你搞不定我了。你怕我告诉你弟,你拿不出钱了。”文静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许嘉明伪装出来的悔过里。
许嘉明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文静说的,全是真的。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急促,不耐烦,一下接着一下。
许嘉明身体一僵。文静的嘴角,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弧度。
来了。
许嘉明慌乱地去看文静的表情,然后磨磨蹭蹭地走向门口。他打开门,王亚萍那张写满不悦的脸就出现在门外。
王亚萍手里拎着一袋菜,像是顺路过来看看。但她一进门,眼睛就像雷达一样,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锁定在文静身上。
“哟,文静也在啊,还没去上班?”王亚萍换上拖鞋,将菜往厨房一放,自顾自地走了过来。“嘉明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你们俩闹了点不愉快。我说什么事啊,值得你们这样。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她说着,就想去拉文静的手,做出亲热的姿态。
文静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
王亚萍的手停在半空,脸色有点挂不住。
许嘉明赶紧上来打圆场:“妈,你怎么来了。文静,你别这样,妈是关心我们。”
“我能不来吗?我再不来,这个家都要被你拆了!”王亚萍的伪装瞬间被撕破,她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文静,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文静,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说道说道。嘉明是你丈夫,嘉乐是他亲弟弟。现在弟弟有难处,想做点正经事,当哥哥嫂子的,拉一把不是应该的吗?”
文静看着她,不说话。
“你倒好,一分钱不给,还为了这事跟你男人闹。三十万很多吗?那是给你弟弟投资!嘉乐要是出息了,开了公司当了大老板,你们俩脸上不也有光吗?到时候他能忘了你们的好处?”
王亚萍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文静脸上。
“我们是一家人!你懂不懂什么叫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互相帮衬,不是把钱看得那么紧,分什么你的我的!”
文静的脑子里,自动浮现出记账本上的一行行字。
“四月三日,许嘉乐朋友圈:输了点小钱,问题不大。”
所谓的正经事,就是打牌输钱。
“五月二日,金福珠宝,消费六千八百八十八元。”
所谓的投资,就是给女朋友买金项链。
这些,王亚萍不知道吗?不,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在装糊涂,或者说,在她眼里,小儿子的任何挥霍,都是理所应当的。
“再说了,”王亚萍话锋一转,带上了鄙夷,“我听说,你不肯给嘉乐拿钱,是想攒着给你妈买房?”
她上下打量着文静,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你嫁给了我们许家,就是许家的人,心里不想着怎么帮衬自己的家,反而天天惦记着你娘家?你妈没地方住吗?非要现在买?我看你就是自私自利,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没有嘉明!”
许嘉明站在一旁,低着头,像个鹌鹑。
母亲对妻子的每一次指责,都像是在为他的无能和愚孝进行辩护。他默认了这一切,甚至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
“那三十万,是夫妻共同财产。”文静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王亚萍和许嘉明的耳朵里。
王亚萍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什么共同财产?那钱主要是谁挣的?还不是我儿子嘉明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挣回来的!你一个女人家,上个班能挣几个钱?让你管着钱,是信任你,你还真把这钱当成你自己的了?”
“你花我儿子的,住我儿子的,现在还想拿着我儿子的钱去贴补你娘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告诉你文静,”王亚pizza的语气变得强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这件事,到此为止。给嘉乐的钱,一分都不能少。你给你妈买房的心思,也给我收一收!你现在,立刻,跟你嘉明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她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皇太后下达懿旨的模样,等着文静低头服软。
客厅里,一片寂静。
许嘉明紧张地看着文静,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和一丝催促。他希望文静能服个软,让这件事快点过去,让他的生活恢复平静。
文静的目光,缓缓地从盛气凌人的王亚萍脸上,移到了懦弱沉默的许嘉明脸上。
她看到了他眼里的祈求。
他在求她,向他的母亲妥协,向他的弟弟妥协,向这个荒唐的家庭妥协。
文静忽然觉得很可笑。
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那个反锁了一夜的卧室。
在王亚萍和许嘉明错愕的注视下。
“咔哒。”
门,再次被反锁了。
这一次的声音,比昨晚任何一次,都更加决绝。
王亚萍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没想到,自己亲自出马,竟然被这样无视了。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她指着卧室门,气得浑身发抖,“许嘉明,你看看你娶的好老婆!她这是什么态度!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还有没有你这个丈夫!”
许嘉明站在原地,脸色苍白。
他听着门内那一声决绝的落锁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淹没了他。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许久,外面传来王亚萍骂骂咧咧的抱怨,声音渐行渐远,最后被一声用力的摔门声终结。
“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许嘉明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母亲走了,但母亲留下的那股气焰,还盘旋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卧室门紧闭着。
那扇门板,此刻仿佛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许嘉明脑子很乱。愤怒,难堪,还有一种被妻子当众驳了面子的屈辱。
我妈都亲自来了,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给你台阶,你怎么就不下呢?
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许嘉明越想越气,胸口堵得发慌。他觉得文静不可理喻,完全不考虑他的立场,不顾及他的脸面。
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一股邪火从心底窜起,烧掉了他最后那点对文静的愧疚和对未来的恐慌。
控制权,必须拿回来。
许嘉明走到卧室门口,抬手,敲门。
“叩叩。”
声音又干又硬。
里面没有回应。
“文静,开门,我们谈谈。”许嘉明的声音里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不耐烦。
等了几秒,门内依旧毫无动静。
“文静,我数三声。”许嘉明的火气彻底压不住了,“你今天把我和我妈的脸都丢尽了,现在还想躲着不见人?我告诉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门内,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门锁转动。
门开了。
文静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看着许嘉明。
她的这种平静,让许嘉明准备好的一肚子火气,忽然没地方发泄。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总算肯出来了。”许嘉明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自己的气势,“我妈已经走了,她也是为了我们好,为了这个家好。”
文静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许嘉明,等着他继续表演。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对谁都没好处。”许嘉明开始踱步,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子,“我妈年纪大了,你不能总这么气她。今天这事,她已经给了台阶,你见好就收,也就过去了。”
“现在,我跟你说几件事,你听清楚了。”
许嘉明停下脚步,站到文静面前,一字一句,像是下达最后的命令。
“第一,给你妈买房子的事,立刻停下。不许再去看,不许再提。我们家现在没这个闲钱,以后也不会有。”
“第二,你得跟我道歉。为今天的事,也为你之前偷偷摸摸记账,监视我的行为道歉。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任。”
“第三,那个记账本,现在就拿出来,当着我的面,销毁掉。以后家里的钱,不用你管了,由我来统一规划,这样才能避免你再犯糊涂,动不动就想着贴补娘家。”
许嘉明说完,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文静。
他觉得自己的条件合情合理,既维护了母亲的尊严,也重新确立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文静,我这是给你机会。”许嘉明的语气里带着施舍的意味,“只要你做到这三点,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说出了最后的威胁。
“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们这个家,可能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空气凝固了。
许嘉明等着文静的崩溃,等着她的求饶,或者哪怕是激烈的争吵。
可文静没有。
她忽然笑了。
不是微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带着巨大嘲讽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让许嘉明感觉浑身不自在。
“你笑什么?”许嘉明皱起眉头,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文静止住笑,目光落在许嘉明脸上,那眼神,看得许嘉明心里发毛。
“过不下去?”文静开口了,声音很冷,“许嘉明,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谁买的?”
许嘉明一愣:“什么谁买的?当然是我们买的!”
“我们?”文静又笑了,“你再说一遍,是我们?”
“这房子的首付,一共五十万。许嘉明,你敢当着我的面说,你出了多少钱吗?”
许嘉明脸色变了。
“那……那是我们结婚时候的事了,提那个干什么!反正是夫妻共同财产!”他有些色厉内荏。
“共同财产?”文静上前一步,逼视着许嘉明,“那我就让你回忆一下。这五十万首付,我的婚前存款,出了三十五万。你许嘉明,还有你那个引以为傲的家,一共出了十五万。”
“房产证上写了你的名字,那是我当初瞎了眼,觉得爱你,就应该让你当这个名义上的户主,让你有面子!”
“许嘉明,你所谓的家,这套你口口声声说你说了算的房子,有七成,是我一个人的钱付的!”
文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剥开了许嘉明身上那层虚伪的“一家之主”的外衣。
许嘉明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一直刻意回避,假装忘记,假装这房子就是他奋斗来的。现在,被文静血淋淋地揭开了。
“让我给你道歉?”文静冷笑,“为我记录下你弟弟打牌输钱道歉?还是为我记录下他拿着我们的血汗钱给他女朋友买六千八的金项链道歉?”
“许嘉明,那不是监视,那是保护我们自己的财产!你连自己的钱都护不住,我还不能看紧一点吗?”
“销毁记账本?”文静的音调更高了一些,“为什么?怕留下证据吗?怕以后你妈再来要钱的时候,我能拿出账本,一条一条打她的脸吗?”
“还有,你所谓的‘统一规划’……”文静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你的规划,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把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下来,准备给我妈买套养老房的钱,一次又一次地拿去填你家那个无底洞吗?”
“许嘉明,你告诉我,结婚这五年,你往你家里拿了多少钱?”
“你弟弟上个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换了七八份工作,每次的空窗期,生活费谁给的?”
“你爸妈年年出去旅游,说是自己有退休金,你敢说你没偷偷给他们塞钱?”
“还有这次,三十万!张口就是三十万!许嘉乐做的是什么正经事?是去澳门的正经事,还是去牌桌上的正经事?”
文静步步紧逼,许嘉明节节败退。
他的脸色从红到白,又从白到青,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你胡说!”许嘉明终于挤出了一句苍白无力的辩解,“嘉乐那是……那是创业!”
“好,创业。”文静点点头,“那请问许总,你打算怎么‘统一规划’这三十万?是从我们的存款里直接划走,还是准备卖了这套房子,让我和你一起搬去跟你爸妈弟弟挤一挤,全力支持你弟弟的‘伟大事业’?”
“你!”许嘉明被噎得说不出话,他指着文静,手指都在发抖。
他所有的道理,所有的伪装,在文静清晰的账目和冰冷的事实面前,不堪一击。
“许嘉明,你不是说,做不到就过不下去了吗?”
文静看着他,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好啊。”
“那就别过了。”
“这房子,首付我出了大头,这几年的贷款,我们一人一半。装修的钱,大部分也是我出的。我们现在就算算清楚,这房子到底该归谁。”
“还有夫妻共同财产,那本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包括你给你家里的每一笔钱,都一目了然。”
“你想离婚,可以。我们现在就去,找律师,上法庭,我奉陪到底。”
文静说完,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客厅,拿起自己的手机和包。
整个过程,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许嘉明彻底慌了。
他以为的威胁,变成了现实。而发起这一切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从没想过离婚。他只是想吓唬吓唬文静,让她服软,让他重新掌握主动权。
他怎么也没想到,文静会这么决绝。
“文静!你站住!”许嘉明冲过去,想拉住文静的手。
文静侧身躲开,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
“别碰我。”
三个字,让许嘉明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没想离婚……”许嘉明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我……我就是一时生气……你别当真……”
“我当真了。”文静打断他,“许嘉明,从你和你妈今天踏进这个家门,逼我拿钱的那一刻起,我就当真了。”
“从你站在旁边,看着你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而你一言不发的时候,我就当真了。”
“从你刚刚,给我下那三条最后通牒的时候,我就当真了。”
文静看着这个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和可悲。
“许嘉明,你不是想拿回你的钱吗?”
文静打开自己的手机银行,调出余额页面,举到许嘉明面前。
“看清楚,这是我们俩的联名账户。里面的钱,一分没少。”
“现在,我把它转到我的个人账户里。因为从今天起,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需要律师来界定,到底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哪些……是你家的。”
说完,文静当着许嘉明的面,开始操作转账。
许嘉明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跳动,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被掏空了。
他想阻止,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一夜无话。
或者说,是有话,但无人可说。
许嘉明在沙发上枯坐到天亮,客厅的灯也跟着亮了一夜。
他想了很多,从恋爱到结婚,从甜蜜到争吵。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文静明明一直都很温顺,很体谅他。
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强硬,如此……陌生?
第二天早上,卧室的门开了。
文静走了出来,已经换好了上班的职业套装,化了淡妆,整个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径直走向玄关,换鞋,拿起自己的车钥匙。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许嘉明一眼,仿佛他只是客厅里的一件摆设。
“你去哪?”许嘉明站起来,声音沙哑。
“上班。”文静的回答没有一点温度。
“我们……我们谈谈。”许嘉明向前走了两步。
文静的手搭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许嘉明身上。
那眼神,和看一个路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今天下午请了假,有些私事要处理。”
“什么私事?”许嘉明追问。
文静没有回答,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许嘉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夜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所有。
上午十点,文静在公司处理完最紧急的工作,给自己的直属领导发了请假邮件。
随后,她拨通了母亲刘慧兰的电话。
“妈,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啊,刚买完菜回来,怎么了静静?”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
“你换身衣服,我半小时后到你那儿接你,带你去看样东西。”文静的语气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刘慧兰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看东西?看什么?是不是跟嘉明吵架了?”
“妈,你别问了,我到了你就知道了。是好事。”文静没有过多解释。
挂了电话,文静收拾好自己的包,离开了公司。
半小时后,她的车准时停在了母亲住的老旧小区楼下。
刘慧兰已经等在路边,看到女儿的车,连忙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静静,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这孩子,吓我一跳。”一上车,刘慧-兰就抓着女儿的手臂问。
“妈,我没事。”文静看着母亲焦虑的脸,放缓了声音,“我就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
“售楼处。”
这三个字让刘慧兰愣住了。
“售楼处?好端端的去那干嘛?你跟嘉明不是有房子住吗?你们要换房子?”
文静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专心开着车。
“妈,你不是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小房子吗?不用太大,安安静靜的,楼下有个小花园可以散散步。”
刘慧兰听着女儿的话,心里更慌了。
“那是妈自己瞎想的,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妈现在这样挺好的。”
“那不好。”文静打断了母亲的话,“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
刘慧兰不说话了。
她知道,女儿这句话意有所指。
她住在女儿家里的时候,王亚萍明里暗里那些话,让她浑身不自在。女儿是好心,但她这个做妈的,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车子一路行驶,最后停在一个装潢气派的售楼中心门口。
“锦绣江南”。
刘慧兰看着那几个烫金大字,心里直打鼓。这种地方,一看就贵得吓人。
“静静,别乱来啊,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跟嘉明……”
“妈,我们进去吧。”文静解开安全带,率先下了车。
刘慧兰没办法,只好跟着女儿走了进去。
售楼小姐看到有客人,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两位好,请问是第一次来看房吗?想看多大面积的户型呢?”
文静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沙盘,直接开口:“不用介绍了,我看中你们很久了。78平,两室一厅,南向的那个户型,还有吗?”
售楼小姐愣了一下,没想到遇到这么直接的客户。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个有明确目标的诚意客户。
“有!姐,您真是好眼光。这个户型是我们这里最抢手的,目前12楼还有一套,视野采光都是最好的。我带您去看看沙盘和样板间?”
“不用了。”文靜摆摆手,“我在网上看过了无数遍,VR也看过了。今天来,就是来定的。”
这话一出,不仅售楼小姐惊讶了,旁边的刘慧兰更是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
“静静!”刘慧兰一把拉住女儿,“你这孩子疯了!你知道这里多贵吗?你说定就定?”
“妈,我没疯,我很清醒。”文静扶住母亲,“我辛苦工作,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售楼小姐看出了这对母女间的气氛,机敏地笑着说:“这位阿姨,您女儿真孝顺。要不我们先去那边坐下,我给您算算价格?”
“算吧。”文静拉着还有些恍惚的母亲,坐到了洽谈区。
售楼小姐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顿按,很快报出了一个数字。
“姐,这套房子总价是186万,我们现在有个98折的优惠,折后是182万2千8。首付三成的话,是54万6千8百40块。当然,如果您能付更多首付,后续贷款压力会小很多。”
刘慧兰听到“54万”这个数字,感觉呼吸都停滞了。
那可是五十多万!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静静,我们走,我们走……这房子我们买不起……”刘慧兰拉着文静就要起身。
文静按住母亲的手,转头对售楼小姐说:“我全款。”
“什么?”售楼小姐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慧兰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说,我全款。”文静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你直接算全款的最低价。”
售楼小姐这次听清了,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全款客户!这可是天大的业绩!
她马上请示了经理,一番操作后,给出了一个最终价。
“姐!我们经理特批了,全款的话,给您抹掉零头,再申请一个95折的内部折扣,最后总价是176万7千!这绝对是我们的最低价了!”
文静对这个价格还算满意,她之前自己估算的底价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她点点头:“可以。那就这套了。今天先付定金,签合同。”
“好的好的!”售楼小姐喜出望外,立刻去准备合同。
刘慧兰趁机把文静拉到一边,声音都在抖。
“文静!你跟妈说实话!你哪里来这么多钱?你是不是动了你跟嘉明的钱?这可不行啊!这是你们夫妻的共同财产,你不能一个人做主!”
文静看着母亲,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
“妈,你还记得吗?我刚工作的时候,你就跟我说,女孩子要有自己的小金库,以备不时之需。”
“这张卡,是我工资卡关联的理财账户。我每个月的工资、奖金、年终奖,除了日常开销和还房贷的那部分,剩下的钱,全都在这里。”
“这五年,我一分没乱花过。”
“这笔钱,是我自己的钱。跟许嘉明,跟他们许家,没有一分钱关系。”
刘慧兰怔怔地看着女儿手里的那张卡,又看看女儿平静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的女儿,早就为自己铺好了后路。
“那……那你跟嘉明……”刘慧兰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文静伸手,帮母亲擦掉眼角的泪。
“妈,有些事,我暂时不想说。但你放心,你的女儿,不会让自己吃亏。”
“这套房子,我买给你。写你的名字。”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一个谁也赶不走你,谁也不能给你脸色的,你自己的家。”
刘慧兰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下。
她不是为房子哭,她是为自己的女儿心疼。
一个女人,得在婚姻里受了多少委屈,才会这样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准备好一切。
售楼小姐拿着定金合同和POS机走了过来。
“姐,合同您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先付十万定金,然后一周内过来签正式合同,付清全款。”
文静接过合同,一条一条仔细看着。
她会计师的职业素养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任何一个条款,任何一个数字,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确认无误后,文静拿起笔,在签名处写下了母亲刘慧兰的名字。
然后,她拿出那张卡。
“刷卡。”
“滴”的一声,POS机吐出了长长的凭条。
文静接过凭条,和定金合同一起, carefully放进母亲的手里。
“妈,拿着。”
刘慧兰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走出售楼中心,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文静抬起头,看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从昨天许嘉明说出“过不下去就别过”的那一刻起,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巨石,就开始松动。
而在此刻,签下合同,付完定金的那一刻。
那块巨石,终于彻底粉碎。
她感到的,不是报复的快意,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一种把命运重新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踏实感。
“静静,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刘慧兰握紧女儿的手,担忧地问。
文静看着远方,目光坚定。
“妈,以前,这个家是我的全部。现在,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时,许嘉明正在给客户赔笑脸。
他找了个借口躲进洗手间,接通电话,他母亲王亚萍尖利的声音就穿透了听筒。
“嘉明!你那个好老婆!她反了天了!她居然自己跑去买房了!我让她给你打电话,她敢挂我电话!”
许嘉明脑子里嗡的一声。
买房?她哪来的钱?
“妈,你是不是搞错了?她哪有钱买房?”
“我怎么会搞错!售楼的都打电话来恭喜我了!说我儿媳妇孝顺,给我买了套房!写的还是她妈的名字!她这是想干什么?她是不是把我们准备给嘉乐买房的钱给动了?你快问问她!”
许嘉明挂了电话,手指都在发抖。
他立刻拨通文静的号码,电话一接通,他积攒的怒火就彻底爆发。
“文静!你疯了吗!你拿什么钱去买房?你是不是动了我们账上的钱!”
电话那头的文静,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钱。”
“你自己的钱?你的钱不就是我们家的钱!文静我告诉你,我们是一个家庭,你做这种事不跟我商量,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
许嘉明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引得外面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们晚上回家谈。”文静的声音依旧平淡。
“我现在就要你说清楚!”
“我在上班。”
“嘟…嘟…嘟…”
文静直接挂断了电话。
许嘉明对着传来忙音的手机,气得差点把手机砸在地上。
她敢挂他电话?她竟然敢挂他电话!
一下午,许嘉明都坐立难安。他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家里的存款,那笔准备给弟弟许嘉乐付首付的三十万,是他前两天才偷偷转走的。文静不可能知道。
那她买房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慌,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慌。
带着满腔的怒火和疑问,许嘉明几乎是飙车回了家。
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文静?”
他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许嘉明换了鞋,径直走向主卧。
推开门,他愣住了。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原本属于文静的那半边衣柜,柜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梳妆台上,她的护肤品、化妆品,消失得一干二净。
浴室里,属于她的牙刷、毛巾、洗漱用品,同样不见踪影。
这个房间里,属于文静的所有个人痕迹,都被抹掉了。
许嘉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快步走到次卧门口,门关着。
他拧开门把手,里面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
文静的行李箱立在墙角,衣柜里挂着她的衣服,梳妆台上摆着她的东西。
她把自己所有的物品,都搬到了次卧。
这是分居的意思?
许嘉明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转身冲向客厅,正要发作,却看到文静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她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客厅的灯光很亮,照得她脸上的平静格外清晰。
茶几上,没有果盘,没有水杯,只放着几张A4纸和一个蓝色的文件夹。
“文静,你到底想干什么?闹脾气?玩离家出走?”许嘉明压着火气,质问道。
文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许嘉明,坐下。”
她的语气很陌生,像是在跟一个无关紧要的客户说话。
许嘉明胸口起伏,最终还是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文静将那几张A4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们联名账户最近三个月的银行流水,我今天下午去打印的。”
许嘉明拿起那几张纸,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刺目的数字。
一笔三十万的转账记录,被红笔圈了出来。
收款方,是他自己的个人账户。
许嘉明的手指僵住了。
她知道了。她真的知道了。
“这笔钱,我是打算用来投资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许嘉明试图解释,声音却有些干涩。
“投资?”文静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嘲讽,“是投资你弟弟许嘉乐的婚房吧。”
许嘉明被噎住了。
“那也是我们家的事!是为了我们许家好!你至于闹成这样吗?把东西都搬出去了,你这是要跟我不过了?”
文静没有理会他的质问,而是将那个蓝色的文件夹,也推了过去。
“看完这个,我们再谈。”
许嘉明皱着眉,打开文件夹。
第一页,是那个被他撕碎又被粘好的记账本的复印件。
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继续往后翻。
后面不再是复印件,而是打印出来的表格。
表格的标题是:《家庭额外支出明细(2018.03-2023.08)》。
表格下面,是一行行工整的记录。
“2018年3月15日,项目:给王亚萍生活费,金额:3000元,事由:许嘉明称母亲身体不适。”
“2018年8月22日,项目:老家房屋修缮,金额:15000元,事由:许嘉明称老家屋顶漏水。”
“2019年1月29日,项目:许嘉乐创业启动资金,金额:20000元,事由:许嘉明称弟弟有好项目。”
“2019年7月10日,项目:给王亚萍旅游费,金额:5000元,事由:许嘉明称母亲想去云南。”
“2020年5月1日,项目:许嘉乐更换手机,金额:8800元,事由:许嘉明代付。”
“2021年2月18日,项目:许嘉乐购买新车首付(补),金额:50000元,事由:许嘉明称弟弟首付差钱。”
一页,两页,三页……
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日期,项目,金额,以及许嘉明当时告诉她的“事由”。
许嘉明的手开始抖。
他一直以为,文静记账,记的只是买菜、水电、日用品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从来不知道,他以各种名义从家里拿出去、贴补给他原生家庭的每一笔钱,文静都记得这么清楚。
她不仅记着,还分门别类,做成了表格。
五年。
整整五年。
他翻到最后一页。
表格的最下方,有一个加粗的汇总行。
“总计:壹拾伍万柒仟捌佰元整。”
157800元。
一个精确到个位数的数字。
许嘉明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文静。
她还是那样平静地坐着,仿佛那份记录的不是一个家庭五年来的财务漏洞,而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报表。
这一刻,许嘉明终于明白了。
文静的“记账”,从来不是他以为的贤惠持家。
那是一把尺,一把冷静到可怕的尺,在无声地丈量着他每一次的索取和偏袒。
他以为的温顺和不计较,其实是最高级别的掌控和记录。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许嘉明的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看着文静那张熟悉的脸,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
“你……”许嘉明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文静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砸在许嘉明的心上。
“你私自转走的三十万,属于夫妻共同财产。”
“这五年,你以各种名义,从我们共同生活开销里拿走,用于补贴你原生家庭的,一共是十五万七千八百元。”
“许嘉明,我们来算算这笔账。”
算账。
这两个字像两颗钉子,钉进了许嘉明的脑子里。
许嘉明看着文静,那张朝夕相处了七年的脸,此刻陌生得让他发慌。
他终于意识到,发怒、质问、讲道理,这些在过去或许还有用的招数,在眼前这张精确到元的账单面前,都成了笑话。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许嘉明。
“文静,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许嘉明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是一时糊涂,是我鬼迷心窍了。”
许嘉明伸出手,想去拉文静的手,却被文静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说。”许嘉明急切地组织着语言,“那三十万,嘉乐说了是做生意,很快就能回本的。我保证,我让他马上还钱,一分不少地还回来!行不行?”
“我们还是一家人,钱只是从左口袋到了右口袋,没有丢。”
文静看着许嘉明,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还钱?”文静的声音很轻,“许嘉明,你还记得你弟弟上一次的‘创业项目’吗?”
许嘉明卡住了。
“你说他有好项目,需要两万块启动资金。钱拿走了,项目呢?”文静平静地问。
“那次是……是考察没到位,年轻人嘛,总有失手的时候……”许嘉明的声音越来越小。
“失手?”文静拿起那份打印出来的表格,指着其中一行,“2019年1月29日,许嘉乐创业启动资金,两万元。事由:许嘉明称弟弟有好项目。”
文静的手指又往下移了几行。
“2021年2月18日,许嘉乐购买新车首付(补),五万元。事由:许嘉明称弟弟首付差钱。”
文静抬头,直视着许嘉明。
“许嘉明,你告诉我,这两笔钱,他哪一笔还过?”
许嘉明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钱,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在文静面前,他一直装傻,文静也一直“不计较”。
他以为那是默契,现在才知道,那是审判前的记录。
“我……我这次一定让他还!我拿我的人格担保!”许嘉明 desperation 地说,他甚至想举手发誓。
“你的人格?”文静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许嘉明,在你私自转走我们共同财产的那一刻,你的人格在我这里,已经清零了。”
许嘉明彻底没了声音。
他知道,文静说的是真的。
她不是在气头上,也不是在闹脾气。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就在这时,放在桌角的文静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微的震动。
在这死寂的客厅里,这声震动显得格外突兀。
许嘉明下意识地看过去。
文静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点开了一条信息。
许嘉明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文静看着手机屏幕,看了大概有十几秒。然后,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许嘉明的脸上。
那目光,比刚才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你弟弟的投资项目,是高端汽车美容店,对吗?”文静忽然问。
许嘉明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是……是的,在城东那边,地段很好,他说专门做豪车生意,利润很高的。”
这是许嘉乐告诉他的说辞,他也原封不动地搬给了文静。
“是吗?”
文静没有再多说,只是把手机调转方向,推到了许嘉明的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微信聊天界面。
许嘉明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是一个叫“娜娜”的人发来的信息。
“静,你小叔子是不是叫许嘉乐?我刚刷朋友圈,看到我一个朋友在骂街。”
下面紧跟着一张朋友圈截图。
截图的发布者,许嘉明不认识,但内容却让他血液倒流。
“姓许的那个孙子,欠了三个月房租跑路了!店也黄了!员工工资都发不出!谁认识他,告诉我,老子要扒了他的皮!【愤怒】【愤怒】”
下面配的图,是一家拉下了卷帘门的店铺,门上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旺铺招租”。
那家店的招牌,许嘉明认得,正是许嘉乐发给他看过的,那家所谓的“高端汽车美容店”。
他不敢置信地滑动屏幕,看下面的聊天记录。
是文静发过去的:“能多说点吗?”
那个叫娜娜的很快回复:“我这朋友就是房东,气疯了。说那个许嘉乐前段时间还天天在KTV花天酒地,开好几千的洋酒,转头就说资金周转不开,一分钱租金都拿不出来。听说欠了一屁股债,现在电话都打不通了。”
“我朋友还发了照片,你看看,是不是他。”
聊天记录下面,是几张新的图片。
第一张,是在一个灯红酒绿的KTV包厢里,许嘉乐搂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满面红光,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空酒瓶和果盘,看场面就知道消费不菲。
第二张,是许嘉乐的单人照,他手上戴着一块硕大的金表,对着镜头比了个“耶”的手势,配文是:“努力的男人,值得奖励自己。”
第三张,是一张消费单据的截图,虽然有些模糊,但最下面的总金额却清晰可见:28888元。
许嘉明死死地盯着那张消费单据的日期。
就在他给许嘉乐转账的第三天。
不是用来投资,不是用来进货,不是用来付房租。
是用来填他个人挥霍的窟窿。
三十万,就这么打了水漂。不,连水花都没看见一个。
许嘉明感觉天旋地转,他扶住桌子,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他被骗了。
被自己的亲弟弟,用一套拙劣的说辞,骗走了他和文静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十万。
而他,像个傻子一样,拿着这些谎言,去欺骗自己的妻子。
“投资……”
文静的声音幽幽传来,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利润很高……”
“许嘉明,这就是你说的,我们许家的好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许嘉明的胸口。
他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想说他也是受害者,想说他不知道会这样。
可是在文静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文静拿回自己的手机,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椅子上的许嘉明。
“私自转走的三十万,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现在已经确认,全部亏空。”
“五年内,以各种名义补贴原生家庭的十五万七千八百元,属于你单方面对我个人财产的侵占。”
文静的声音清晰,冷静,像一个专业的律师在宣读最后的判决。
“许嘉明,这两笔钱加起来,一共是四十五万七千八百元。”
“这是你,欠我们这个家的。”
“我给你三天时间。”
文静说完,没有再看许嘉明一眼,转身走进了已经搬空的卧室,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许嘉明一个人。
他看着桌上那份五年账单,又看了看那份银行流水,最后目光落在文静紧闭的房门上。
四十五万七千八百元。
一个足以压垮他的数字。
许嘉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缓缓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冰冷的地板传来寒意,顺着许嘉明的尾椎骨一路向上。
客厅里死寂一片。
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碑,将这个家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这个数字在许嘉明的脑子里反复盘旋,每一个数字都变成了一座大山。
许嘉明颤抖着手,摸出自己的手机,通讯录翻了半天,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拨给了许嘉乐。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机械的女声传来,许嘉明不信邪,又拨了一遍。
还是关机。
再拨。
依旧是关机。
许嘉明不死心,又拨给了自己的母亲,王亚萍。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嘉明啊,这么晚什么事?”王亚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妈,嘉乐呢?你联系得上他吗?”许嘉明的嗓子干涩沙哑。
“嘉乐?他不是在忙他的大生意吗?怎么了?你找他有事?”
“他的电话关机了,我找不到他!”
“嗨,多大点事,估计是手机没电了吧。他一个大老板,应酬多,忙忘了充电也正常。你别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王亚萍的语气很轻松。
许嘉明想说许嘉乐出事了,想说那三十万没了,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怎么说?
说自己被亲弟弟骗了?说自己把家里的积蓄都搭进去了?
“没事了,妈,你早点睡吧。”
许嘉明挂断了电话,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板上。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急促又用力的敲门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许嘉明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
是文静后悔了,要出来跟他谈谈吗?
许嘉明的心里升起一丝希望,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文静。
是三个陌生的男人。
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一条粗金链子,手臂上全是纹身,一脸的横肉。
“你就是许嘉乐的哥?”光头的声音很冲,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
许嘉明的大脑一片空白。“你们……找谁?”
“找谁?找许嘉乐!他注册公司留的地址就是这儿!他人呢?让他滚出来!”光头旁边一个瘦高个跟着嚷嚷。
“他不住这儿……”许嘉明下意识地想关门。
光头一伸手,直接抵住了门板,力气大得惊人。
“不住这儿?那跑哪儿去了?欠了我们几十万的材料款,电话不接,人也玩消失,当我们是傻子?”
“我告诉你,今天见不到人,我们就不走了!”
他们的声音很大,毫不遮掩,在安静的楼道里形成了回音。
“咔哒。”
对门邻居的门开了一条缝,一颗脑袋探了出来。
紧接着,楼上楼下也传来了开门和走动的声音。
一道道探究的、看好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扎在许嘉明的身上。
许嘉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在这个小区住了五年,他一直都是邻里口中那个有出息的“许经理”,家庭美满,工作体面。
这是许嘉明最引以为傲的“面子”。
现在,这张“面子”被人狠狠地踩在脚下,撕得粉碎。
“大哥,有话好说,咱们小点声,行吗?”许嘉明压低声音,近乎哀求。
“小点声?凭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许嘉乐敢做不敢当,我们凭什么要给他留面子!”瘦高个的嗓门更大了。
“谁家啊?大半夜的,吵什么呢?”
“好像是许经理家,听着是来要债的。”
“他家看着挺有钱的啊,怎么会欠人钱?”
邻居的议论声不大,却一字不漏地飘进许嘉明的耳朵里。
许嘉明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处刑的犯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弟弟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去找他,别来找我……”
“找他?我们要是找得到他还用来这儿?今天你不给个说法,我们就天天来!在你们小区门口拉横幅,在你公司楼下拉横幅!我看到时候是你面子重要,还是钱重要!”光头男人恶狠狠地威胁道。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咔”的一声,开了。
文静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很平静,看都没看门口的几个男人,径直走到了许嘉明面前。
“怎么回事?”
许嘉明张了张嘴,羞耻和难堪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光头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文静,语气稍微收敛了一点:“你是他老婆吧?你弟弟许嘉乐,欠了我们钱跑路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找上门。你们看这事怎么解决吧。”
文静的目光转向许嘉明,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许嘉明,你弟弟的公司地址,为什么会留我们家?”
许嘉明浑身一震。
他想起来了,当初许嘉乐注册公司,说需要一个办公地址,用自己的住宅地址不方便,就央求许嘉明把家里的地址借给他用一下。
许嘉明当时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同意了。
他甚至还帮着许嘉乐一起,跟文静撒谎,说只是收个快递方便。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陷阱就已经挖好了。
看着许嘉明惨白的脸,文静什么都明白了。
文静转过头,对着门口的几个男人说:“我们也是受害者。他欠你们的钱,你们应该走法律途径。在这里闹,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影响邻里。”
“法律途径?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我们只要钱!”
“那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等着吧。”
文静说完,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就要回卧室。
光头男人大概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不好惹,愣了一下,随即喊道:“行!我们走!但我们明天还来!天天来!”
说完,几个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但那些邻居探究的目光,仿佛还烙印在空气里。
许嘉明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
完了。
全完了。
名声、面子,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就在这时,许嘉明的手机铃声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王亚萍。
许嘉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接通了电话。
“妈!”
“嘉明!出大事了!你弟弟要被人逼死了!”电话一接通,王亚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就传了过来。
许嘉明一愣:“妈,怎么了?你先别哭,慢慢说。”
“我还慢慢说?嘉乐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他生意上出了点问题,欠了别人一点钱,现在那些人到处找他,说要他的命啊!我可怜的儿子啊!他就是想做点事业,怎么就这么难啊!”
王亚萍的哭声里,充满了对自己小儿子的心疼,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妈,他不是欠了一点钱!他骗了我三十万!现在债主都找到家里来了!”许嘉明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哭声停顿了一下。
随即,王亚萍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什么叫骗?那是你亲弟弟!他找你帮忙是看得起你!你这个当哥的,帮他不是应该的吗?!”
“再说了,那三十万不也有文静的份吗?她怎么能见死不救!那可是你弟弟!她的亲叔子!她的心怎么这么狠!”
“妈!是许嘉乐自己把钱挥霍光的!他在KTV一晚上花两万八!他根本就没想好好做生意!”
“那又怎么了?年轻人创业压力大,出去放松一下怎么了?你只看到他花钱,没看到他为了生意愁得头发都白了吗?你这个当哥的,怎么一点都不体谅你弟弟!”
王亚萍的逻辑,让许嘉明感到一阵荒谬和无力。
“嘉明,妈求你了,你再帮嘉乐最后一次吧!他说了,只要渡过这个难关,以后赚了大钱,肯定双倍还给你!”
“我拿什么帮?我哪里还有钱!”许嘉明绝望地喊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王亚萍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许嘉明血液都凝固的话。
“你没有,文静有啊。”
“我听说,她不是攒了一笔钱,准备给她妈买房子吗?”
“你跟她说说,让她先把那笔钱拿出来,救你弟弟的急!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
许嘉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妈……那……那是文静给她妈养老的钱……”
“养老?她妈不是有地方住吗?身体不也好好的吗?晚两年买房怎么了?能有你弟弟的命重要吗?!”
王亚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许嘉明我告诉你,嘉乐是你亲弟弟!你要是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不把他当自家人,那我们许家,就没你这个儿子!”
“你妈反正有地方住,晚两年买房怎么了?嘉乐可是要被人逼死的!”
这句颠倒黑白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刺进了许嘉明的心脏。
也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刚刚从卧室门口走出来的文静的耳朵里。
文静一直没走远,她就站在门后,听完了整通电话。
从王亚萍的哭诉,到对她的指责,再到最后那个荒唐无耻的要求。
文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
她走到许嘉明面前,伸出了手。
许嘉明的手机还贴在耳边,王亚萍还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地哭喊着“你弟弟的命就攥在你手里了”。
文静直接拿过手机,按下了免提。
王亚萍的声音立刻响彻了整个客厅。
“……嘉明你听妈说,文静那边你去做做工作,她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你是一家之主,这事你得做主!先把钱拿出来给你弟弟,比什么都重要……”
文静就这么举着手机,让王亚萍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许嘉明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文静。
文静的眼神很空,像是在看他,又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电话那头的王亚萍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
“喂?嘉明?你在听吗?你怎么不说话?”
文静对着手机,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在听。”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文……文静啊,你听我……”
“不用说了。”文静打断了王亚萍。
“许嘉明欠家里的四十五万七千八百元,我给他三天时间。”
“现在,我改主意了。”
文静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许嘉明的脸上。
“我只给你二十四小时。”
“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钱。或者,在民政局门口看到你。”
“至于你弟弟的命,”文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你们许家的事,与我无关。”
说完,文静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扔在许嘉明面前的地上。
然后,她转身走回卧室,“砰”的一声,再次关上了门。
这一次,许嘉明听到了里面传来反锁的声音。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许嘉明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面前是那部被文静扔下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通话已经结束。卧室门的方向,传来一道清晰的“咔嗒”声,是门锁被反锁的声音。
这道声音,隔绝了两个世界。
手机在此时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妈”。
许嘉明没有动。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像一只催命的符。许嘉明终于伸出颤抖的手,按下了挂断键。
世界总算清净了。
可脑子里却更乱了。
文静最后的眼神,那句话,那个反锁的动作,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放。
二十四小时。
钱,或者,民政局。
许嘉明撑着地面站起来,身体有些发软。他走到卧室门口,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文静……”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开门,我们谈谈。”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你别生气了,妈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急糊涂了……”
许嘉明的话说了一半,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这种辩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文静,你听我解释……”
里面依旧是沉默。
许嘉明不死心,又去拿自己的手机,拨打文静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她把他拉黑了。
这个认知让许嘉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是三十万,为了自己的亲弟弟,文静怎么就不能理解一下?
可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在反驳。
那不是三十万。
是四十五万七千八百元。
文静报出的那个精确到元的数字,让许嘉明无法自欺欺人。那个数字背后,是一笔笔他从这个家里拿走,去填补原生家庭窟窿的记录。
他总以为,夫妻一体,他的事就是她的事。
他总以为,文静温柔,懂事,总会包容他。
他从未想过,她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给他划下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在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许嘉明就在这片光影里坐了一夜。
他不敢睡,也睡不着。
期间,王亚萍和许嘉乐的电话轮番轰炸,他一个都没接。他现在谁都不想理,只想等卧室的门再次打开。
他抱着一丝侥幸。
或许,天亮了,文静气消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天,终于亮了。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客厅时,卧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许嘉明猛地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双腿发麻,差点再次摔倒。
文静从卧室里走出来。
她换了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化了淡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又干练,和昨晚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判若两人。
她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平时上班用的手提包。
文静看都没看许嘉明一眼,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许嘉明快步跟过去,拦在她面前。
“文静,我们谈谈。”
文静喝了一口水,终于抬眼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
“谈什么?”
“昨晚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
“许嘉明,”文静打断他的话,“时间不多了。”
“我……”许嘉明喉咙发堵,他看着文静那张熟悉的脸,开始打起感情牌,“静静,你忘了我们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了吗?我们住地下室,每天啃馒头,那时候我们多苦,不都熬过来了吗?”
“你忘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说的要照顾我一辈子吗?”
“为了我弟弟那点事,你就要跟我离婚?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吗?”
文静听着这些话,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许嘉-明,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表演。
许嘉明的表演还在继续:“我妈她年纪大了,说话不中听,但她没有坏心!嘉乐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能怎么办?我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吗?”
“你是我老婆,你不支持我,谁支持我?”
文静放下了水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说完了吗?”
许嘉明一愣。
“说完的话,就该我说了。”
文静的冷静,让许嘉明心里的恐慌无限放大。他知道,常规的办法已经没用了。
“扑通”一声。
许嘉明双膝跪地。
“文静!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抓住文静的裤脚,仰着头,脸上满是哀求。
“你原谅我这一次,最后一次!我发誓,以后家里的钱,我一分都不动!我弟弟那边,我再也不管了!求求你,别跟我离婚,好不好?”
他以为,他这一跪,能换来文静的心软。
他以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足够表达他的忏悔。
然而,文静只是低头看了看他,然后,轻轻地,将自己的裤脚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文静转身,走到客厅的电视柜旁,拉开了一个抽屉。
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她走回来,将笔记本放在许嘉明面前的茶几上。
“啪”的一声,不重,却敲在许嘉明的心上。
“许嘉明,你看看这个。”
文静翻开了笔记本。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页,都用清晰的表格记录着日期,事由,金额。
第一笔:201X年X月X日,爸妈家换电视,5800元。
第二笔:201X年X月X日,嘉乐买新手机,7999元。
第三笔:201X年X月X日,老家亲戚结婚,人情费,2000元。
……
一笔一笔,从几百到几千,再到几万。
最新的一笔,就是前不久,许嘉明偷偷转给许嘉乐的三十万。
每一笔账的后面,都用红笔标注着一个词:【未还】。
许嘉明看着那本账本,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文静一直在记账。记下了他每一次以“孝顺”和“亲情”为名,从这个家里拿走的钱。
“压垮我的,不是这一次的三十万。”
文静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
“是这五年里,这本账本上的每一个数字,是无数个像三十万一样的瞬间。”
她的目光从账本上移开,落到跪在地上的许嘉明脸上。
“这个家,对我来说,早就不是家了。”
“它是一个窟窿。一个你和你的家人,联手挖出来的窟窿。”
“而我,就是那个被你们理所当然地要求,不断去填补这个窟窿的人。”
文静说完,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
她将文件袋里的几张纸抽出来,放在了那本摊开的账本上。
最上面一行,是几个加粗的黑体字。
【离婚协议书】
许嘉明的呼吸停滞了。
“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
文静的声音继续传来,清晰,冷静,像在陈述一份工作报告。
“房子是婚前财产,写的你的名字,我不要。我结婚时带过来的家电,我也都不要了。”
“车子是我自己全款买的,归我。”
“我们的共同存款,账上还剩七万三千六,一人一半。”
“最重要的一条,”文静的手指,点在了协议的某一处,“这本账本上记录的所有款项,总计四十五万七千八百元,以及我准备给我妈买房的那笔钱,五十万,你需要在离婚后一个月内,全额还给我。”
“我的要求,都在上面了。”
文静将一支笔,放在了离婚协议书的旁边。
“许嘉明,二十四小时的期限,现在还剩下不到十个小时。”
“你可以选择,现在签字,我们去民政局,和平地结束这一切。”
“或者,在今天下班前,把钱凑齐,打到我卡上。”
“怎么选,你自己决定。”
说完,文静直起身,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许嘉明还跪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呆呆地看着茶几上的账本和那份协议书。
“你……你要去哪?”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上班。”
文静走到玄关,换上高跟鞋。
“然后去我妈那里。这几天,我都会住在那边。”
“许嘉明,”在开门前,文静最后说了一句,“别再给你妈,或者你弟打电话了。没用的。”
“也别去我公司,或者去我妈家找我。那样,只会让我们之间变得更难看。”
门开了。
又关上了。
“砰”的一声,宣告了这场对话的终结。
客厅里,只剩下许嘉明一个人,和那本摊开的账本,以及那份已经签好一个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阳光照在纸上,白得刺眼。
客厅的门被关上,那一声“砰”的声响,让许嘉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他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茶几上那份离婚协议书上,文静的名字已经签好了,字迹清秀,却带着一种决绝。
许嘉明终于动了,他没有去看那份协议,也没有去看那本账本。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屏幕亮起,他没有丝毫犹豫,拨通了那个最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嘉明啊,这么早打电话,吃早饭了没?”王亚萍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妈……”许嘉明的声音干涩沙哑,只叫出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
“怎么了这是?声音不对劲啊,跟文静吵架了?”王亚萍在那头察觉到了不对。
“妈,文静……她要跟我离婚。”许嘉明终于把话说出了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什么?!”王亚萍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离婚?她凭什么!那个女人疯了吗!你等着,我这就给她打电话!我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没用的,妈。”许嘉明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她把账本拿出来了,五年的账,一笔一笔都记着。还有我给嘉乐转的那三十万……她全知道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记账?她还有脸记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这是什么意思?防着我们跟防贼一样!”王亚萍的声音再次尖利起来,“不就是三十万吗?你弟弟做生意周转一下怎么了?她至于闹到要离婚的地步?这个女人心也太狠了!”
“她让我还钱,所有的钱,加起来快一百万……”
“一百万?!她想钱想疯了吧!”王亚萍彻底炸了,“你别怕,嘉明!她就是吓唬你!你现在就来老宅,把你二叔三姑他们都叫上!我倒要看看,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她敢不敢这么嚣张!让她也过来,我们今天就把这个事情说清楚!”
王亚萍直接挂断了电话。
许嘉明握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眼中慢慢燃起了一点希望。
对,找亲戚。
人多了,文静脸皮薄,肯定会退让的。
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许嘉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完全没有理会茶几上那份决定他婚姻命运的文件。
下午三点。
许家老宅的客厅里,坐满了人。
许嘉明的二叔、三姑、大伯、堂哥堂嫂,乌泱泱一片,把不大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王亚萍坐在主位上,眼睛红肿,正拿着手帕抹眼泪。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娶了媳妇,以为能享福了,结果呢……人家现在是城里人了,是会计师了,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亲戚了……”
“大嫂,你别哭了,先把事情说清楚。”三姑递过来一杯水。
“还怎么说清楚!”王亚萍一拍大腿,“她要跟嘉明离婚!就因为嘉明给他亲弟弟转了三十万救急!她说嘉明拿家里的钱贴补我们,是个无底洞!还拿个小本本记着账,说我们家这些年花了她多少钱,要嘉明连本带利还一百万给她!”
话音一落,满屋哗然。
“这太过分了吧!嘉乐不是她弟吗?”
“就是啊,一家人,帮一把怎么了?还记账?这哪是媳妇,这是请了个账房先生回家啊!”
“嘉明这孩子多老实,多孝顺,怎么就摊上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许嘉明坐在王亚萍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样子看起来委屈到了极点。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地声讨文静时,门开了。
文静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脸上化着淡妆,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神情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客厅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文静身上,带着审视和不善。
“哟,还真敢来啊。”王亚萍阴阳怪气地开口,“我还以为你做了亏心事,不敢见我们许家的列祖列宗呢!”
文静没有理她,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
“许嘉明,看来你选了第二条路。”文静的声音很平淡,“钱呢?凑齐了吗?”
许嘉明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还有脸要钱!”王亚萍猛地站起来,指着文静的鼻子,“文静我告诉你!今天当着所有长辈的面,你必须给嘉明道歉!我们许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是还想当许家的媳妇,就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不然,我们就去你单位闹!去你妈家闹!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对!必须道歉!”
“太不像话了!”
亲戚们又开始帮腔,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仿佛要用唾沫把文静淹死。
文静始终没有说话。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电视机前,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微型投影仪,接上电源。
然后,她又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好。
客厅里的人都看呆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王亚萍也愣住了,“你……你搞什么鬼?”
文静没有回答。
她按下了投影仪的开关,客厅的白墙上,瞬间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影像。
那是一个表格。
标题是:【婚后五年许嘉明向原生家庭资金转移明细】。
表格的第一行,就是那笔电视机的钱。
【201X年X月X日,事由:为公婆家更换电视,金额:5800元,状态:未还。】
文静拿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按了一下。
【201X年X月X日,事由:许嘉乐购买手机,金额:7999元,状态:未还。】
【201X年X月X日,事由:老家亲戚结婚,人情费,金额:2000元,状态:未还。】
……
一页,又一页。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日期精确到天,金额精确到元。
客厅里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墙上的投影。
王亚萍的脸开始发白。
许嘉明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在微微发抖。
“这……这都是你伪造的!”王亚萍的声音有些发虚。
文静没有和她争辩,只是按下了下一页。
墙上的画面变了。
这次是银行的流水截图。
一张截图,是他们夫妻共同账户的支出记录,显示一笔五万元的款项被转出。
另一张截图,是许嘉明个人账户的收款记录,同样是五万元,时间只差了一分钟。
第三张截图,是许嘉明个人账户的转账记录,收款人是王亚萍,金额还是五万元。
文静用激光笔在屏幕上画了一个圈。
“201X年X月X日,许嘉明告知我,他公司需要临时周转,借款五万。这是资金的流向。”
她又按了一下。
屏幕上出现了许嘉乐的朋友圈截图。
截图上,许嘉乐正坐在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上,笑得灿烂。配文是:【喜提新座驾,感谢我哥的赞助!】
发布日期,就是王亚萍收到那笔钱的第二天。
客厅里一片死寂。
二叔的表情变得很尴尬,三姑悄悄放下了准备继续声讨的手。
文静没有停。
她继续往下翻。
一笔笔转账记录,对应着一张张许嘉乐吃喝玩乐的朋友圈截图。
那块号称是“朋友送的”名牌手表。
那场号称是“公司团建”的海岛旅行。
那顿号称是“客户请客”的人均上千的日料。
每一张消费凭证的背后,都有一笔从文静和许嘉明的小家里流出的钱。
证据链条完整得让人无法辩驳。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笔三十万的转账记录上。
“这是最大的一笔。”文静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异常清晰。
“许嘉明告诉我,这笔钱是给许嘉乐创业,付公司场地的首付。一个有前景的项目。”
文静再次按动遥控器。
墙上出现了一份企业信息查询的公开网站截图。
上面是许嘉乐那家公司的信息。
【公司名称:XX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成立日期:……】
【经营状态:已注销】
【注销原因:决议解散】
下面,还有一份法院的公开失信人名单,许嘉乐的名字赫然在列,涉及多起劳动合同纠纷和欠款。
“公司在收到这笔钱的前一个月,就已经因为拖欠员工工资和供应商款项,被法院列为了失信被执行人。这三十万,不是什么首付,是用来填他捅下的窟窿。”
文静关掉了电脑,投影仪的光束消失,客厅恢复了原样。
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所有亲戚都低着头,不敢看王亚萍,也不敢看许嘉明,更不敢看文静。
那些刚刚还在帮腔的嘴,现在都闭得紧紧的。
他们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
“你……你……”王亚萍指着文静,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什么?”文静终于将目光转向她,“是你说的,要当着所有长辈的面,把事情说清楚。现在,清楚了吗?”
文静走到许嘉明面前。
“我给了你二十四小时。你没有用这时间去筹钱,而是选择把大家叫来,对我进行公开审判。”
“许嘉明,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人够多,声音够大,黑的就能说成白的?”
“现在,你的亲人都在这里,你问问他们,谁愿意帮你还这笔钱?”
文静的目光从二叔、三姑、大伯的脸上一一扫过。
没有人敢和她对视。
最后,文静从包里拿出了那份离婚协议书,和一支笔,放在了王亚萍面前的八仙桌上。
“时间不多了。要么,现在让你的好儿子签字,我们一拍两散。”
“要么,你们许家所有人一起凑凑,把这九十五万七千八百元,现在转给我。”
文静看着王亚萍惨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妈,你来选。”
王亚萍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妈,你来选。”文静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客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选?
怎么选?
九十五万七千八百元。把他们许家所有人卖了也凑不出这笔钱。
王亚萍的视线求助似的投向了周围的亲戚。
二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精妙的图案。三姑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杯,吹着根本不存在的热气。大伯干脆站起身,走到窗边,假装看外面的夜景。
没有人愿意接这个话茬。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刚才帮着声讨,是因为不用花钱。现在要真金白银地掏钱,谁也不傻。
王亚萍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最后的希望,落在了许嘉明身上。她的儿子,她最听话的大儿子。
许嘉明一直低着头,肩膀的颤抖越来越厉害。他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母亲的期盼,有亲戚的躲闪,更有文静那不带任何温度的注视。
他慢慢抬起头,脸色灰败,看着自己的母亲。
“妈……”
他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
他拿什么还?他所有的积蓄,加上婚后和文静攒的钱,大半都进了许嘉乐的口袋。剩下的,连这笔钱的零头都不到。
王亚萍看着大儿子这副窝囊的样子,一股邪火冲上头顶。
“看我干什么!你自己做的好事!”
“当初是谁说的,嘉乐是你亲弟弟,你不帮谁帮?是谁说的,这钱就是挪用一下,很快就能还回来?”
“现在呢?钱呢!”
许嘉明被骂得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只是嘴唇囁嚅着。
“我……”
“你什么你!没用的东西!”王亚萍气急败坏。
文静看着这场闹剧,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还有十五分钟。”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催命符。
王亚萍的气焰瞬间灭了。她知道,文静不是在开玩笑。今天要是没有一个结果,文静真的会去法院。
那些证据,任何一条都足以让许嘉明在财产分割时一败涂地。
她不甘心。她谋划了这么久,想让大儿子把这套房子牢牢攥在手里,想从文静那里拿到更多的钱,去填小儿子的窟窿。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文静……你看,都是一家人……”三姑终于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嘉明他也是一时糊涂……”
“三姑,”文静打断了她,“刚才审判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三姑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讪讪地坐了回去。
客厅里再次陷入死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后,还是王亚萍先撑不住了。她看着桌上的离婚协议,又看看自己不成器的大儿子,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走到许嘉明身边,声音嘶哑。
“签。”
许嘉明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妈?”
“我让你签!”王亚萍几乎是吼出来的,“不签,我们全家都去睡大马路吗!”
许嘉明的手开始发抖。
他看向文静,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
文静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是将桌上的笔,往他面前推了推。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许嘉明颤抖着手,拿起了那支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却迟迟落不下去。
那是他和文静的家,是他奋斗了好几年的念想。现在,只要签下这个字,就什么都没了。
“快签啊!”王亚萍在一旁催促,声音尖利。
许嘉明闭上眼睛,笔尖终于落下。
他在末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三个字,他写了无数遍,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如此沉重,如此艰难。
文静拿过那份一式两份的协议,检查了一下签名,然后将其中一份放回桌上。
“这一份,留给你们。”
说完,文静将自己的那份收进包里,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走向门口。
“文静!”许嘉明忽然叫住了她。
文静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们……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最后的挣扎。
文静沉默了几秒。
“在你选择叫来所有人,准备对我兴师问罪的那一刻,就没有了。”
门开了,又关上。
文静走了。
客厅里,许家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二叔第一个站起来。
“对对对,明天还上班呢。”三姑也跟着起身。
转眼间,刚才还坐得满满当当的客厅,就只剩下了许家三口。
王亚萍看着桌上那份离婚协议,再看看失魂落魄的大儿子,一口气没上来,瘫坐在了椅子上。
“我的天爷啊!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后续的离婚流程,快得超乎想象。
因为有许嘉明亲笔签名的离婚协议,加上他明确存在转移、隐藏夫妻共同财产的行为,法院的判决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文静的律师在电话里告诉她最终结果。
“文小姐,判决下来了。”
“婚内共同财产部分,考虑到许嘉明先生的过错行为,您分得百分之七十。他个人账户上的存款,也需要拿出一部分对您进行补偿。”
“至于那套房子,法院采纳了我们提交的购房出资证明。首付款您占了绝大部分,后续还贷您也承担了一半。综合判定,房屋所有权归您个人所有。”
“您只需要按照当前市场价的百分之二十,向许嘉明先生支付一笔折价补偿款。”
“另外,关于许嘉明转给许嘉乐的那笔三十万。由于他无法提供任何借款凭证,这笔钱被认定为赠与行为,属于他个人对婚内财产的不当处置,无法向第三方追回。但这笔钱的数额,已经在他应得的财产份额里进行了扣除。”
律师的声音清晰、专业。
“总的来说,许嘉明先生在离婚后,除了能拿到一笔大约二十万的房屋补偿款,他名下基本不剩什么资产了。”
文静挂了电话,心里一片平静。
另一边,许嘉明在出租屋里接到了自己律师的电话。
听完判决结果,他整个人都懵了。
房子没了。
存款没了。
他辛辛苦苦工作这么多年,最后只剩下二十万不到的补偿款。
而这一切的起因,就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许嘉明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直奔父母家。
他一脚踹开许嘉乐的房门。
许嘉乐正戴着耳机打游戏,被吓了一跳。
“哥,你干嘛!”
“钱呢?我给你的钱呢!还给我!”许嘉明双眼通红,冲过去揪住了许嘉乐的衣领。
“什么钱啊!不是你给我的吗?你现在要回去?”许嘉乐一脸莫名其妙。
“那是我给你的吗?那是我从文静那里骗来的!是为了你,我离婚了!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许嘉明几乎是吼出来的。
“为了我?你自己没本事管住老婆,怪我咯?”许嘉乐满不在乎地甩开他的手,“再说了,那三十万我早就拿去还债了,哪还有钱给你。”
“你……”许嘉明气得浑身发抖,一拳就打了过去。
兄弟俩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王亚萍听到动静冲进来,看到两个儿子打得不可开交,急忙去拉架。
“别打了!都别打了!”
场面乱成一团。
许家的名声,在亲戚圈和街坊邻居里,彻底臭了。
王亚萍想从大儿子家捞好处,结果逼得儿子离婚,人财两空。小儿子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无赖。这家人的故事,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王亚萍出门买菜,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她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在小区里跟人炫耀自己的儿子多有本事。
而许嘉乐的日子更不好过。
那三十万根本不够填他的窟窿。没过多久,债主们就通过法律途径找上了门。法院的传票一张接着一张,银行卡被冻结,他也被列入了失信人名单。
出门坐不了高铁飞机,想找份工作,一查征信就被拒之门外。
他彻底成了一个过街老鼠。
这天,文静一个人在家打扫卫生。
她把所有属于许嘉明的东西,都打包放进了箱子里,堆在门口。整个家,空旷了不少,但也更加清爽。
手机响了,是母亲刘慧兰打来的。
“静静啊,都还好吧?”
“挺好的,妈。我刚把家里收拾完。”
“那就好,那就好。过去了就别想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刘慧兰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我知道。”
文静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
阳光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暖洋洋的。
这个曾经承载了她所有希望和失望的房子,在今天,终于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了。
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半年后。
初夏的风带着一股新翻泥土的气息。
文静从财务咨询工作室出来,看了一眼手里的新房钥匙,金属的触感在掌心很实在。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开车绕到了城南一个全新的楼盘。
母亲刘慧兰早就在小区门口等着了,看到文静的车,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手续都办好了?”
“嗯,都好了,妈,我们上去看看。”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在红色液晶屏上跳动。刘慧兰比文静还要紧张,手心都出了汗。
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新家的全貌展现在眼前。
不是什么豪宅,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但格局方正,南北通透。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金色的光。
刘慧兰一进来,就先冲到阳台,仔細检查了栏杆的高度和坚固程度。
“结实,这栏杆做得真结实。”
她又走进厨房,摸了摸米白色的橱柜台面,打开水龙头试了试水流。
“这厨房敞亮,做饭心情都好。”
最后,她走进预留给自己的那个朝南的房间,窗外就是小区的中心花园,能看到孩子们在滑梯上玩闹。
“静静,这房子……真好。”刘慧-兰眼眶有点红,她拉着文静的手,反复摩挲着,“妈以前总担心你在外面受人欺负,过得不舒心。现在,妈彻底放心了。”
文静回握住母亲的手,那上面满是岁月留下的粗糙感。
“妈,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了。”
“好好好,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我闺女。”
过去的阴霾,在这一刻,被满屋子的阳光驱散得一干二净。
安顿好母亲,文静的生活也步入了全新的正轨。
她辞掉了那份让她感到压抑的会计工作,用自己多年积攒的人脉和过硬的专业能力,开了一家小小的财务咨询工作室。
工作室就开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写字楼里,面积不大,但布置得干净又专业。
这天下午,工作室接待了一对年轻的夫妻。
“文老师,我们俩实在是没办法了。”男人愁眉苦脸地开口,“每个月工资一到手,还了房贷车贷,剩下的钱根本不够生活,现在孩子又要上幼儿园了,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他旁边的妻子也跟着点头,一脸焦虑。
文静没说话,只是把他们带来的所有收入和支出凭证,一条条录入电脑。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速度很快,屏幕上各种数据表格在飞速生成、变化。
十分钟后,文静停下了动作,将笔记本电脑转向那对夫妻。
“你们看,问题主要出在这几个地方。”
文静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第一,你们的信用卡分期利率远高于正常的消费贷,这里每个月就多支出近八百元。第二,你们购买的这份理财保险,看似有分红,但回本周期长达十五年,严重占用了你们的现金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的家庭备用金账户是空的,这是大忌。”
文静一条条分析,把复杂的金融术语,用最简单直白的话解释给他们听。
最后,她提供了一套完整的优化方案,从债务重组到强制储蓄,再到如何选择合适的低风险理财产品。
夫妻俩听得目瞪口呆,他们自己算了几个月的糊涂账,在文静这里,半个小时就理得清清楚楚。
“文老师,太谢谢您了!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男人激动得站了起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文静递过去一张纸,“按照这个方案执行,三个月后,你们会看到明显的变化。到时候再来复盘。”
送走客户,文静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
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专业知识,可以如此直接地帮助到别人。
这种价值感,是过去在公司里做账时从未有过的。
周末,文静去超市采购,准备晚上给母亲做一顿大餐。
在生鲜区,一个熟悉又有些尖锐的声音叫住了她。
“哎哟,这不是文静吗?”
文静回头,是以前住一个小区的张姐,出了名的爱打听闲事。
张姐的目光在文静身上上下打量,看到她推车里满满的进口牛排和有机蔬菜,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
“真是好久不见,你这气色可真好,看着比以前还年轻了。”张姐的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热情。
“张姐好。”文静礼貌地点点头,不打算多说。
“自己一个人住啊?我听说你换了个大房子?”张姐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个……许嘉明,他现在怎么样了?听说过得不怎么好?”
文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拿起一盒蓝莓放进购物车。
“都过去了,张姐。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的态度很平淡,就像在谈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说完,文静推着车,径直走向了收银台,留下张姐一个人愣在原地。
看着文静从容离开的背影,张姐撇了撇嘴,跟旁边另一个相熟的邻居小声嘀咕起来。
“神气什么呀……不过她现在确实过得好。听说开了个什么公司,自己当老板了。”
“那可不,许家现在可是惨咯。”另一个邻居接话,“那个小的,许嘉乐,前阵子因为欠钱不还,被债主告了,听说还被拘留了几天,现在是失信人员,坐火车都买不了票。”
“他那个妈,王亚萍,以前天天在小区里炫耀儿子,现在门都不出了。前两天我倒垃圾看见她,头发白了一大半,人也瘦脱了相。”
“大的那个许嘉明更倒霉,工作换了好几个,没一个能干长的。听说之前在一家小公司,人家一打听他离婚官司的事,嫌他人品有问题,直接把他辞了。现在好像在跑网约车,整个人颓废得不行。”
“真是活该!当初对文静那刻薄劲儿,谁看了不摇头。”
这些闲言碎语,文静一个字也没听到。
她开着车,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回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温暖明亮的家。
晚饭后,刘慧兰在客厅看电视,文静一个人在书房整理东西。
一个旧纸箱里,放着她以前的专业书籍。最下面,压着那本厚厚的记账本。
文静拿了出来,翻开。
熟悉的页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笔都记录着过去的压抑和委屈。
为了给许嘉乐凑钱而缩减的生活开支,为了应付王亚萍的突然到访而额外购买的礼品,为了那个家,她自己一笔笔算计的付出。
文静看着这些数字,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
她拿起桌上的一支新钢笔,翻到记账本空白的扉页。
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户,洒在纸页上。
文静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了一行字。
“为自己而活,每一笔都值得。”
写完,她合上本子,没有扔掉,也没有藏起来,而是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新书架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她走过的路,是她挣脱的过去,也是她新生的证明。
文静走到阳台,母亲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
母女俩靠在一起,看着楼下花园里闪烁的灯光和远处城市的璀璨夜景。
“静静啊,”刘慧兰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妈现在不怕了。”
文静笑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
财务自由,生活独立,精神丰盈。
新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满了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