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翻地方政府网站，看到一张有点“年份”的公告，四川一个叫盐源县的地方，为了一个光伏项目的送出工程，要征地。
这种公告，标题标准，格式八股，一股子“班味儿”扑面而来，平时看到都是直接划走的。
但这次我多看了一眼，因为项目名称很有意思：“凉山盐源白草坡光伏项目220千伏送出工程”。
这里面有两个关键词，一个叫“光伏”，代表着新能源、碳中和，是当下最政治正确、最浓眉大眼的赛道。
另一个叫“送出工程”，这是个很土的词，意思是把电送出去。
两者一结合，故事就来了。
它讲的不是那些我们在PPT和研报里看到的光鲜亮丽的“绿电”，而是绿电背后，那些沾着泥土、无法被标准化的成本。
我们不妨来捋一捋这背后的一笔大账。
一张A4纸的公告，对于我们这些每天坐在格子间，享受着恒温空调和稳定照明的城市居民来说，几乎是无感的。
但对于白草坡的村民来说，这张纸可能就是他们几代人生活方式的休止符。
公告里写得很有水平：“补偿标准、安置方式按《征地补偿安置协议》约定执行。”
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约定，意味着这是一个需要“谈”的过程。
谈，就意味着有博弈。
博弈，就意味着信息不对称和实力不均等。
我们先不算情绪账，只算一笔最简单的经济账。
对于村民来说，他们失去的是土地，一种可以代代相传的、具备生产资料和资产双重属性的东西。
得到的，是一笔一次性的现金补偿和可能的安置方案。
这笔钱，是“馅饼砸脸”还是“聊胜于无”？
这取决于当地的土地价值、补偿标准，以及村民的议价能力。
用后视镜看，过去二十年，无数类似的征地故事告诉我们，对于那些不善于打理大额现金的家庭来说，一笔巨款在几年内被稀释、消耗掉是大概率事件。
他们用永续的资产，换了一笔有期限的现金流。
这笔交易的值博率，非常非常考验人性。
对于项目方，比如电网公司或者光伏电站的业主来说，这笔征地补偿款是项目前期投资（CAPEX）的一部分。
它是一个必须支付的成本，会计入整个项目的财务模型。
他们要算的是内部收益率（IRR）和投资回收期。
在他们的Excel表格里，这块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被量化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一个必须“搞定”的任务。
只要总成本可控，项目能盈利，这笔钱就花得值。
这里面没有太多情感，纯粹是商业计算。
对于更宏观的层面，比如国家战略，这笔账就更“大”了。
西部地区拥有丰富的太阳能、风能资源，但本地消纳能力有限，因为经济不发达，用不上那么多电。
而东部沿海地区是经济引擎，能源需求巨大，但土地和资源稀缺。
所以，“西电东送”就成了一个必然选择。
白草坡的光伏板，发的电不是给盐源县城用的，而是要通过这220千伏的“电力高速公路”，汇入国家的大电网，最终送到千里之外的某个工厂或者写字楼。
所以，你看，这个链条很清晰：
1.资源端：凉山州盐源县的农民，出让土地，获得一次性补偿，生活方式被永久改变。
2.资本/工程端：项目公司投资建设，支付征地成本，目标是获得长期的、稳定的发电收益或输电收益。
3.消费端：东部城市的用户，用上了所谓的“绿电”，为国家的“双碳”目标贡献了（虽然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一份力量，电价可能还和以前一样。
这个模式，熟不熟悉？
拉长时间轴看，这和几十年前的“三线建设”，后来的南水北调、西气东输，逻辑上是一脉相承的。
都是在用一种宏大的、中心化的方式，调配全国的资源，以达成一个更宏大的目标。
在宏大的叙事里，个人的得失、局部的利益，往往会被视为“必要的成本”或者“时代的阵痛”。
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里面谁对谁错，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
这是一种结构性的选择。
选择集中式大规模发电，就必然需要长距离输电；需要长距离输电，就必然要占用沿途的土地。
这是一个物理定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我想聊的是，在这种结构性选择之下，我们这些最终的受益者，应该如何看待这件事。
首先，要承认“绿电”是有成本的，而且成本是多维度的。
我们平时谈论光伏成本，总是在说硅料价格、组件效率、逆变器技术。
这些是“技术成本”。
但像盐源白草坡这样的征地事件，揭示的是“社会成本”和“生态成本”。
土地的用途被改变，原有的社区结构被打散，这笔账，我们很少算。
我们支付的电费里，有没有包含对这些被改变命运的群体的足额补偿？
这是一个值得打个问号的问题。
其次，是关于“公平”的讨论。
这种资源调配模式，客观上形成了“资源输出地”对“经济发达地”的一种“反哺”。
凉山贡献了阳光和土地，换来了一部分财政收入和一次性的补偿金。
但长期来看，产业和高薪就业岗位，依然集中在东部。
这种发展模式是否可持续？
有没有更好的方式，让资源输出地能更多地分享到能源开发的长期红利？
比如，能不能探索“土地入股”、“收益分享”等更复杂的补偿和合作模式，而不是简单粗暴的一次性买断。
这很难，涉及到复杂的制度设计和利益博弈，但方向值得探索。
最后，回到我们个人。
我写这篇文章，并不是想批评这个项目，更不是想煽动什么情绪。
搞新能源基建，肯定是对的，是必经之路。
但我想提醒自己和可能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当我们为自己用上“绿色能源”而感到一丝欣慰时，不妨想一想，这束光的旅程是从哪里开始的。
它可能始于川西高原上的一块草坡，那里有人告别了祖辈的牧场。
它经过的铁塔，可能矗立在某户人家的祖坟旁。
我们享受的每一度看似清洁、现代的电力，背后都有一条长长的、沾着泥土和口水的利益链条。
我们是这个链条的末端消费者，也是最终的“买单人”。
认识到这种复杂性，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它能让我们在看待类似“宏大叙事”时，多一分冷静和审慎，少一分盲目的激动。
它也能让我们在讨论能源转型、区域发展这类话题时，不只是停留在“应该”和“必须”的层面，而是会多问一句：“代价是什么？谁在承担？我们能为他们多做点什么？”
那份公告的公示期早就结束了，大概率，补偿协议已经签完，推土机也已经进场。
白草坡的电，也许明年夏天就能送到我的电脑上。
这就是现实，冷静、坚硬，但推着时代滚滚向前。
我们能做的，或许就是在享受便利的同时，保持一份对来路和成本的清醒认知。
共勉共戒吧。